老马随笔：《 千秋一寸漆心骨——读豫让事有感》
《资治通鉴·周威烈王》中有如下一段记述（译文）：
赵、韩、魏三家瓜分智氏的田土,赵襄子把智瑶的头骨涂上漆，作为饮具。智瑶的家臣豫让想为主公报仇，于是假扮成有罪被罚做劳役的人，怀揣匕首，混到赵襄子的宫室中清理厕所。赵襄子上厕所时，忽然心中惶惶不安,令人索，抓获了豫让。左右随从要杀死他，赵襄子说:“智瑶已死,又无后人，而此人还要谋划为他报仇，真是义士啊，我小心躲避他罢了。”于是放了豫让。豫让用漆涂身，弄成一个癞疮病人,又吞下火炭，使自己的声音嘶哑,在街市上乞讨，连妻子也认不出来。路上遇到朋友，朋友认出他,为他垂泪道:“以你这的才干，如果投靠赵家，一定会成为亲信。那时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，不是易如反掌吗?何苦自残形体而至于此?这样来图谋报仇，不也太困难了吗？豫让说:“不行，我如果已委身赵家为臣,而又想杀害他，就是怀有二心。我现在这种做法，是极困难的，然而之所以还要这样做，就是为了让天下后世为人臣子而怀有二心的人感到羞愧。”赵襄子乘车出行,豫让埋伏在桥下。到了桥前，马突然受惊，进行搜索，抓到了豫让，于是杀了他。
赵氏宫墙，秋草斜阳。一介布衣，漆身吞炭，形销骨立于市井之间，只为一念未泯之忠。当赵襄子的车驾辚辚驶过桥头，马惊嘶鸣，桥下伏者破衣褴褛，手无寸铁，却令权倾三晋的王者为之色变。此人非将非相，名不过家臣，然其志之烈、其行之峻，竟使千载之下，读之者犹觉血脉贲张，凛然生敬。他，便是豫让。
“士为知己者死，女为悦己者容。”《战国策》此语，道尽豫让一生。智瑶虽亡，头颅为饮器，宗祀绝于天下，然其旧臣豫让，竟不以成败论英雄，不以存亡易初心。他非不知“委身赵氏，必为亲信”，非不晓“潜伏近侧，报仇易然”。朋友泣谏：“何苦自残形体，以至于斯？”他却答曰：“既委质为臣，复怀二心以图之，此欺主也。”一语掷地，如金石声。他宁取最难之路，漆身若厉，吞炭变声，乞于市而不悔，困于桥而不惧。非为功成，非图利达，只为“使天下后世怀二心者羞愧”——此何等襟怀！何等气魄！
此心此志，岂独战国之绝响？回望青史，多少臣子，口称忠义，实怀私欲；面奉君上，背结权门。李斯临刑，方叹“东门黄犬”之不可复得；杨国忠恃宠专权，终致马嵬坡下血溅尘埃。他们或曾位极人臣，然有谁如豫让，以一身之残、一命之轻，铸就天地间一股浩然之气？杜甫曾吟：“出师未捷身先死，长使英雄泪满襟。”豫让未及行刺，身已就戮，然其“身先死”之志，何尝不令“天下后世”为之动容？
太史公曰：“其义或重于泰山。”豫让之义，正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，在于舍易取难，在于以血肉之躯，立道德之碑。他不求“得”，不避“失”，只为心中那一寸不染尘埃的“义”字。李白有诗：“三杯吐然诺，五岳倒为轻。”豫让之诺，非在酒酣耳热之际，而在漆毒蚀骨、火炭焚喉之时。其然诺之重，岂止五岳可轻？实可令山河动色，鬼神低眉。
今之世，车马喧阗，霓虹迷眼。官场之中，阿谀成风，结党为利者众，而守节如一者寡。家庭之内，誓言如风，转瞬即散；朋友之间，利尽则疏，何谈始终？人皆言“现实所迫”，“世道如此”，然可曾思豫让漆身桥下，寒风刺骨，孤影伶仃，岂不更知“现实”之冷酷？他之所以不退，正因心中有光——那光，名曰“无二心”。
“人生自古谁无死，留取丹心照汗青。”文天祥此句，可为豫让写照。丹心非必在庙堂之上，亦可在桥下暗影之中；照汗青者，未必是开疆拓土之将，亦可是守一念之诚之士。豫让之死，非为复仇之成，而为道义之立。他用生命告诉后人：世间有一种忠诚，不因主之存亡而改；有一种信义，不因利之大小而移。
千载之下，桥已不存，漆亦早干。然那颗为“无二心”而燃烧的心，却如寒夜孤星，恒照人间。当我们在诱惑前犹豫，在私欲前低头，请记得：曾有一人，漆身吞炭，只为让天下怀贰志者——羞愧。
此心不灭，此义长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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