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溧阳时报》第八版:天目湖 2OalAY6R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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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我记事起,感觉湖西佬就是个矮小精干的老太婆,后来我自己也被称老黄了,可眼里的湖西佬仍是个老太婆。她头发虽梳得光光滑滑,丫髻扎得圆圆滚滚,却已白如冬雪。见到我还是笑眯堂堂,眼睛却眯缝在纵横交叉的皱纹里难觅踪影。她老了,掰指一算将近九十岁了。 FT/amCRy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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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对湖西佬有记忆是模模糊糊的,因为那年我个子还没台桌高。母亲在台上揉粉打面时,我只能围着台脚团团直转,不知道台上为什么总响着“叭叭叭”擀面杖滚面的声音。 U8O(;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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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年我和几个邻居小孩淘气爬门口的一棵大树。手中攀着的树枝一断,我便像上灯台偷油吃的小老鼠“吱利、吱利”滚了下来。在小孩们的取笑中我一骨碌爬了起来,虽毛发无损,却屁股跌得生疼。 1S%}x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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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我偷偷揉着小屁股,没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,怕屁股上再挨揍,雪上加霜。第二天,我便额头发烫,头昏昏沉沉,精神萎靡,两眼直勾,食欲减退。 GDPo`#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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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连几天如梦游般躺在床上魂不守舍,面色开始发黄。此情况终于被父母发现了,于是请来了湖西佬。 rAXX}"l6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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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西佬像个幽灵似的轻手轻脚走到我昏暗的床前,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晴盯着我打量了一番,然后又翻了翻我的眼皮,看了看我的人中,肯定地说:“这孩子魂吓在外面几天了,赶紧要喊回来。” FC}oL"k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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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听了唯唯诺诺,小跑步去小店里买了一刀黄色火纸。 ~HDdO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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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西佬伸出雪白的鸡爪似的手抽了一张,送到我嘴边,让我朝其连呵了几口热气。又找了两只饭碗放在门槛边,一只盖上火纸,一只盛了大半碗清水,然后一边用筷熟练地从盛水的碗里往覆盖着黄纸的碗上挑着水,边嘴里拉着长腔喊了起来:“阿新,吓在外头家来哦!阿新,家来哦!” 7& 6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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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西佬喊了几句,对母亲吩咐道:“我喊一句,你跟着喊一句,母喊千里的。” %EI<@Ps8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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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两个女人彼此起伏喊了起来:“阿新,吓在外家来哦!”母亲不忘跟了一句:“家来了!”。俩人一唱一和,越喊越响,清脆的声音荡漾在小村的上空,一村的人都知道在帮我“喊魂”。不过,村里人早已司空见惯,“喊魂”和公鸡鸣叫一样不足为奇。 @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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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本昏沉欲睡,整个人迷迷糊糊,被湖西佬和母亲俩人喊得心烦意乱,头像严重缺氧,筋一抽一抽异常难受。 N[k<@Q?*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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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跟着喊了一会儿,又急急忙忙追到房里嘱咐我道,阿娘喊了一句时,你要跟着说一句:“我家来了。”这样就好着快。 7co`Zw4}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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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点点头,跟了几句,感觉有些滑稽,便无声地笑了。 OD+5q(!"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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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概又喊了一支烟功夫,湖西佬见被水浸湿的火纸上突然出现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,忙抬头起身,欣喜地叫道:“家来了,家来了!” 2p:r`THvS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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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谢送了湖西婆后,走到床前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,然后用手又摸了我额头和自己额头一下。帮我掖掖被子叫我好好睡一觉。 /#t&~E_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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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才被喊魂喊了几十分钟,虽房里寂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,但我满脑子感觉这声音还在响着,我还在附和着:“家来了,家来了。” 0"4@;e_)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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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恍恍惚惚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身体开始在蓝天上飞了起来。飞呀,飞呀,飞过苍翠的高山,碧绿的草原,清澈的河流,炊烟的村庄,飞向熟悉的家园。 ;Ns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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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来也怪,太阳又升起来时,我已神清气爽,又成了个活泼的小男孩。多年以后,我相信,湖西佬的喊魂时机正好卡在我将要痊愈的当口。 cZQu *K^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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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,我想到有生以来第一个人生大问题:原来我身上还有一个形影不离的魂灵。后来读书了,才知一个人要有一个高尚的灵魂。灵魂怎样才能变得高尚?抽完一包烟才知书上的灵魂指的是思想,高尚的灵魂就是高尚的思想。书读多了,究竟灵魂是不是思想,脑袋反而乱了。 m0( E k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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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此,我对湖西佬刮目相看,想不到一个瘦小的,不足百斤的人在她守候的领域里显示的能量,在乡间有如此惊人的影响力。不过敬佩之余,对她高深莫测的本事又惧怕起来,怕万一有一天惹她生气了,偷偷又把灵魂喊走怎么办?当然这是我杞人忧天,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被喊走。倒是经常听到某某男人的魂被”狐狸精”勾走了,原来魂这东西也经常会背叛自已的躯体,跟着感觉走。 i'tp1C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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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件事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,湖西佬不知为多少人家小孩喊过魂,她在村里的威望几乎和赤脚医生平起平坐。 8$}OS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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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,年迈的她又被人家请去“喊魂”,当她拄着拐杖好不容易叩开这人家围墙大门时,迎面冷不丁冲出一只巨大的狼狗,湖西佬吓得三魂七魂丟了一大半,拐杖抛到半空,瘫坐了下来。 Vxh.<b6&'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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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多久,湖西佬便躺床上茶饭不思,双眼发直。家里人请人如法炮制,帮她喊了三七二十一天。她子女说,她的魂吓走了,喊不回来了。没多久,湖西佬便驾鹤仙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