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这样,张祜被诗神的怀抱佑护了七十多年,并用一千多首诗歌对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。虽然穷困潦倒,但也功德圆满。唐大中七年前后(公元853年),七十多岁的张祜抵近了生命的终点。最后的日子里,他只与苦酒与闲书作伴,早早就在诗中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:一壶酒外终无事,万卷书中死便埋。
(一组唐风图片)
(一)别叫我诗人,我只是打酱油的据南宋计有功编著的《唐诗纪事》记载,唐玄宗后宫的歌舞团里有一名著名的女歌手,名叫何满子。不知因为什么事,她冒犯了圣上,被判处了死刑。临刑前,监斩官问她有没有什么要求。何满子说没有什么,作为歌手,希望能在告别人世前再唱一首歌。
谁知,她一张口,一首曲调苍凉悲愤的歌声随之响遏行云,竟使刑场上的苍天白日黯然失色。
惊骇万分的监斩官将这一异象回禀皇上,唐玄宗被她那悲愤的歌声感动,叹息一声,将她改判了死缓。
这个歌女的故事迅速传遍大唐的皇宫内外,引得世人纷纷感叹,也引得诗坛一众大咖元稹、白居易、杜牧等等为她写诗作赋。但诗神只在一个无名诗人张祜写的《宫词·故国三千里》中显了灵:
故国三千里,深宫二十年。
一声何满子,双泪落君前。
意思是说,我已在您的皇家深宫里献唱服务了二十多年,如今我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已经没有了亲人。现在我何满子只能悲歌一曲与人世告别,把我的两眼热泪洒落在您的面前。
这首诗一出,落泪的就不只是何满子了,长安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人在为何满子的悲愤歌声而泪奔。
人们泪奔之后纷纷打听那个戳中了自己的痛点,跳动了大唐诗坛神经的张祜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呢?竟能把一个不认识的歌手的故事写得这样柔肠寸断,竟能把一首小诗写成千古悲曲的代名词!
反馈的信息却让人大跌眼镜。那个叫张祜的写诗人,根本不承认自己是什么诗人,而只是一个打酱油的,正巧遇见元稹、白居易、杜牧那些家伙在搞什么同题诗赛,就一时兴起,随口胡诌了几句。
(二)他想做侠客、浪子,却只有诗神搭理了他祖籍河北清河的张祜,自幼生活在江南姑苏城内。这个自称生于望族世家的纨绔少年,常以侠客、浪子自居,虽也偶弄诗文,但从来不屑以诗人形象示人。但他的家世到底有多显赫,因新旧两唐书皆无他的传记,已迷失在历史的烟尘中。只有他在一首诗中含含糊糊地说是唐初宰相张说的后裔。
但人生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。自视清高的张祜在做所谓“侠客”、“浪子”上一直籍籍无名,偏偏只有他瞧不上的诗神搭理了他。
正是那首描写何满子的诗,引起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,认为它是一首千古绝唱。那就是元和年间当朝宰相令狐楚。令狐楚爱屋及乌,派人四处搜罗张祜的诗作,然后挑选三百首诗歌制成精美诗集,亲自起草奏章,向朝廷举荐张祜。
他在相当于诗集序的奏章中说:“大凡创作五言律诗的,都应包含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六艺。现如今的诗人大多文笔放诞,诗坛没有宗师。张祜多年流落江湖,很久以来精于诗赋。他钻研深入、用心良苦,搜求意象功力很深,受到同辈诗人推崇,诗赋风格罕有人比。我特此请人抄写他的诗作,到光顺门进献,乞望皇上交给中书省、门下省,让他们给他安排适合的官职。”
此时,三十岁的张祜应令狐楚之邀,已经来到长安等待,并写有一首七绝《京城寓怀》:“三十年持一钓竿,偶随书荐入长安。由来不是求名者,唯待春风看牡丹。”来表达孤傲,但又渴求被朝廷重用的心情。
但让张祜始料不及的是,此时他却正在遭遇一位诗坛巨擘的吊打。那就是时任翰林学士承旨的元稹。他担任的这一职位独承密命,实际权力超过宰相。加之他正好又是诗坛权威,皇上自然要请他来定夺。而元稹一句话就将张祜打进了十八层地狱:“张祜的诗乃雕虫小技,大丈夫不会像他那么写。若奖赏他太过分,恐怕会影响陛下的风俗教化。”
皇上听罢,心肝一颤,回想起令狐楚给他诗集中那些描写宫廷生活的诗,什么“千门开锁万灯明,正月中旬动帝京”,什么“猩猩血彩系头标,天上齐声举画桡。却是内人争意切,六宫红袖一时招”,顿觉把这些宫廷中的奢靡秘事宣扬出去确实败坏皇家形象。于是,毫无商量余地地驳回了令狐楚的奏请。
被荐失败,张祜留下一首五绝《书愤》:“三十未封侯,颠狂遍九州。平生镆铘剑,不报小人仇”后,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乡苏州。虽然此后他又到京城去跑过几次官,但都铩羽而归。
四十岁以后,张祜看清了自己的命运,再也不到长安、洛阳跑官要官跑了。据说他最后一次离开长安时,已落魄到身无分文。为了能回到江南老家,他在写了两首《爱妾换马》诗:“粉阁香绡华厩空,忍将行雨换追风。休怜柳叶双眉翠,却爱桃花两耳红。侍宴永辞春色裏,趁朝休立漏声中。恩劳未尽情先尽,暗泣嘶风两意同”后,忍痛割爱地把随行的小妾也卖了换马,几乎像个叫花子一样回到了苏州。有他的《感归》为证:“行却江南路几千,归来不把一文钱。乡人笑我穷寒鬼,还似襄阳孟浩然”。
为什么像孟浩然?因为那正是大唐另一个未做过官的诗人。从此,张祜便与官场彻底无缘,而别无选择地走进了诗神的怀抱。
(三)他踩着诗歌的节拍一路前行在停止了跑官要官的脚步后,张祜放下了梦中的长剑,脱下了浪子的衣衫,开始踩着诗歌的节拍一路前行。
他用挫折激活自己的生命力,一口气为诗坛奉献了一千多首作品,迎来了自己的“文学爆炸”。
至于他的诗写得怎么样,这只要看一看其他的诗坛大腕是怎么评价他的就知道了。
杜牧专门写了一首诗赠给张祜,夸赞他说:“何人得似张公子,千首诗轻万户侯。”——哪个人能像你张公子那么牛啊,仅凭你的千首诗歌,就能使万户侯那样的高官贵爵轻如鸿毛。
不错,就是那个写过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的杜牧。他可不是什么随便夸人的主。他是真心喜欢张祜,喜欢他那“人生只合扬州死,禅智山光好墓田”名句的。
另一当时诗坛大V级人物皮日休,专门写了论文《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》来肯定张祜在诗坛的地位。他说:张祜年纪大了成熟后的诗作,便显露出“建安风格”,就像乐府民歌一样,这可是一种最高的才华。
稍微啰嗦一下,所谓“建安风格”,是指汉末建安时期文坛巨匠“三曹”(曹操、曹丕、曹植)、“七子”(孔融、陈琳、王粲、徐干、阮瑀、应玚、刘桢)和女诗人蔡琰所继承的汉乐府诗风的现实主义作品。他们普遍采用五言形式,以风骨遒劲而著称,并以其雄健深沉、慷慨悲凉的艺术风格,开创了文学史上独特的“建安风骨”,被后人尊为典范。
清代的《唐诗品》则总结道:张祜的诗歌兼具了各种体裁的优点,尤以五言律诗的成就最高。他的诗作擅长于细节刻画,意象自然而韵味隽永。他的五言、七言绝句则构思裁剪精准利落,艳丽俊逸,音调谐美;五言古诗,讲讽怨谲,铺叙游程,章法井然。总之,无论在内容还是风格上,张祜都有其独到的造诣,很难将其划入任何一派,而是在中晚唐诗坛上独树一帜,是为清丽沉雄的一家诗风。
所以,《全唐诗》会不吝收录他349首作品。
我们来看一首:
二十逐嫖姚,分兵远戍辽。
雪迷经塞夜,冰壮渡河朝。
促放雕难下,生骑马未调。
小儒何足问,看取剑横腰。
——《塞下曲》
这首诗通过二十出征、雪迷寒夜、冰渡河朝、放雕难下、骑马来调等雄浑悲壮的意象,在立体浮雕般地展示一位士兵随武将戍边征战的同时,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一个风云际会大时代的背景,让诗歌有限的画面放大出了宽广的外延,充分体现了张祜擅长细节刻画,而使诗意隽永的个人风格。
(四)诗神,是他真正的命运之神因为拥有了诗歌,就仿佛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,张祜安分了下来。他埋头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耕耘,一心一意寻找着自己的精神天堂。
就这样,张祜失意,并孤傲着,除了诗神,他把谁也不放在眼里。
这不,有一次因为生计所迫,张祜求见了淮南节度使(相当于今天的省书记兼军区司令)李绅。与一般找工作的人都会谦卑地奉上一份简历不一样,张祜一上来就傲慢地称自己为“钓鳌客”。李书记问:“钓鳌客?海里面那么大的鳌龟,你拿什么做钓竿?”张祜回答:“用彩虹。”李绅又问:“那用什么做鱼钩?”张祜回答:“用天上弯曲的新月。” 李书记被他的邪乎劲惊到了,又问:“呵呵,那鱼饵呢?”张祜不怀好意地回答说:“您呐。我就用你李书记做鱼饵。”
错了,李司令员并没有被张祜的傲慢无礼所激怒,非但没有让身边的警卫员将张祜拿下,而是在赠与了他许多银两后,不无遗憾地把他送走了。
因为李绅知道,对于这样一位病入膏肓的诗人,只有诗神,才能成为他的命运之神,也只有诗神才能安慰得了他的失落和痛苦。而俗世中的一切都拯救不了他。
李绅是谁?他可是后来的大唐宰相。如果这么说你还是摸不着头脑,那我给你看他写的一首诗,你就明白了:
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
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!
就这样,张祜被诗神的怀抱佑护了七十多年,并用一千多首诗歌对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。虽然穷困潦倒,但也功德圆满。
唐大中七年前后(公元853年),七十多岁的张祜抵近了生命的终点。最后的日子里,他只与苦酒与闲书作伴,早早就在诗中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:
一壶酒外终无事,万卷书中死便埋。
……
讲真,有时候,被时代抛弃了也不完全是坏事。因为一个弃儿往往更容易看透世事的真相,并有可能相对超脱地实现自我价值。